
【擺渡·冬】雪之敘事(散文)
一
我是一個粗糙的男人,對生活和時間都寬容,對時令的變化也不太敏感。當然,這是意識上的。身體上還是有反應的,就是在季節變幻時段,會偶發感冒。這也是在提醒我,季節變了。這似乎證明是我對季節的更替并不在意。不過是日復一日,日出日落而已。所以,總覺得今天的我,還是昨天的我,沒有絲毫的變化。然而,倘若認真思考起來,問題似乎并不那么簡單。這也說明,我對于時間的理解并不深刻具體,總是混淆“日”的概念,缺乏更為精密和苛刻的時間意識。于是,便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,渾渾噩噩,虛擲時光,誠如孔子所言:“不知老之將至云爾。”
這似乎是男人的通病,對于時間的流逝總是漫不經心,仿佛在林蔭之間散步,總是把小徑吹過的風當作昨天遇到的那陣,沒有意識到,它是一張陌生的新面孔。這一點上,男人不若女人。女人總是計較一個個“日子”,也會每天對著鏡子端詳自己,審慎查看每一條皺紋,每一根發絲,每一條眉毛,是否與昨日有所區別。這種細致入微,一絲不茍的甄別能力,也只有女人具備。所以說,男人按照“年”計算生命,而女人則是按照“天”來計算。這種三百六十五天之間的時間跨度,既表達了男人不吝時光的豁達大度,也隱約透露出女人忐忑憂郁的生命態度。
譬如,今天是“冬至”,我并不知曉。晚上大約十六時左右,朋友來電話,邀我去吃餃子、飲酒,不免詫異。放下電話,看看日歷,才知道已然“冬至”。按照東北習俗,“冬至”是要吃餃子的。北方一直流傳著“冬至餃子夏至面”的說法,據說,這個“餃子”和漢代的醫圣張仲景有關系,距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年的歷史。餃子原名“嬌耳”,東漢末年,風雪交加,張仲景見很多窮苦百姓忍饑受寒,耳朵都凍爛了,于是發明了“祛寒嬌耳湯”,于是,餃子就誕生了。而且,一個節氣,也是大自然在時間表盤上循環往復的一個刻度,記錄了生命世界的一段進程。中國古人對于“冬至”歷來很看重,稱之為“亞歲”,視為一個計算生命的重要節點。
我憂郁地望望窗外,為一個孤獨無雪的“冬至”感到惋惜。不過,杜甫的《小至》詩云:“天時人事日相催,冬至陽生春又來。”再參考一下詩人雪萊的那個著名而美好的聯想,冬天來了,春天還會遠嗎?由是觀之,朋友之邀可謂是師出有名,我只能欣然赴約,而且一夜酩酊。
二
其實,我真正關注的,倒不是大自然輪轉到了什么節氣。從情感上說,我關心冬天,在于關心雪。
在我看來,一個沒有雪的冬季,如同沒有鳥鳴的森林,沒有波浪的海洋,沒有落日的黃昏,呈現的只是生命的干涸和孤寂,甚至,是一種毫無知覺的死寂。換而言之,雪,不是冬季的背景,而是它的靈魂。
“晚來天欲雪,能飲一杯無?”這是白居易《問劉十九》中的兩句詩。這位一千多年前的詩人,于暮色雪意漸濃中,思念朋友過來淺酌一杯,可謂頗有生活情調了。然而,今年“冬至”,沒有落雪霏霏,只有枯燥的寒冷,這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生人記憶中的“冬至”大相徑庭。所以,在這個無雪的冬季,在熱氣騰騰的“餃子宴”上,我與朋友們只能望著窗外暮色中空曠的街市,醉眼惺忪地回憶雪落紛紛的童年、少年,講述自己和雪的快樂抑或痛苦的故事。我們相互注視,尋覓對方眸子深處飄飛的雪花,然后高擎杯觥,一飲而盡。
南方的雪,大凡比較輕盈。譬如,蘇軾《少年游潤州作》說:“去年相送,馀杭門外,飛雪似楊花。”為人們展示了江南鎮江雪落如花的飄逸。韓愈《春雪》更是巧妙,“白雪卻嫌春色晚,故穿庭樹作飛花”,則生動描繪出江南淺雪的俏皮可愛。
及至越過長江,雪的情狀便有所不同。老舍先生有一篇著名的優美散文《濟南的冬天》,寫了濟南冬天薄薄的雪,給人帶來一種細膩的貞靜之美。如果說,老舍先生筆下的雪是一種溫婉精致的靜美,透露出一股婉約的女人氣質,那么,李白《北風行》中“燕山雪花大如席,紛紛吹落軒轅臺”的詩句,就是一種大氣磅礴的壯美,揮灑著男人雄渾的氣宇。
我出生和成長在東北,對于雪,自然有種特殊的感情。應該說,漫天大雪是北方的地域性格。無論朔風橫吹,大雪如煙,還是莽莽雪原,山舞銀蛇,動靜之間都洋溢著粗獷、雄壯、凜冽的浩然之氣,處處展示生命的頑強和堅韌。
記得,上世紀七十年代,作為知識青年,我曾下鄉到農村兩年。那時只有十六七歲,血氣方剛,無所畏懼。冬季的晚上,大雪封門,男青年們百無聊賴,便常常突發異想,搞些惡作劇來消磨時間。譬如打賭,誰有膽量喝一碗醬油,就請喝一頓酒等等。其中有一項是穿著背心褲衩,圍繞青年點大院落跑一圈,我就曾嘗試過。跳躍在在半尺深的雪地里,一路跑回來,居然沒有絲毫的寒意,倒是覺得爽快無比。當然,第二天,我的豪邁之舉也被駐點老貧農嚴厲批評,之后嚴厲禁止。
不知為什么,我就喜歡在冬季的北風煙雪中行走。迎著強勁的風,任由雪粒有力地砸在臉上,一邊大口呼吸冷冽的空氣,一邊享受略帶痛感的磨礪。這讓我覺得,自己是一個男人,為生命和人生積攢了足夠的勇氣和自信。
或許,雪是我的朋友,患難之交吧。
三
我對于雪的這種喜愛之情,是不是源于遺傳,自然無從探究考察。因為,我們無法得到相關的數據,來作為一種認定的科學依據。但是,我與雪之間某種緣分,卻是確定無疑的。
還是在這次“餃子宴”上,雖然窗外無雪,但酒桌上卻飄雪霏霏。幾個朋友談笑風生,談論兒時玩雪的故事。譬如堆雪人、滑冰車、打雪仗等等,把我們帶回到雪花紛飛、歡聲笑語的少年時代。我同他們一樣,也沉浸在那種歡天喜地、無拘無束的愜意之中。北方人大都有這種雪中童趣的感受,魯迅在《雪》這篇文章里就描寫道:“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,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,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。”
只是,朋友的笑聲無疑是單純而快活的,而我的愉悅之中,還摻雜著一縷淡淡的哀傷。這種憂傷來自于心靈的深處,甚或來自于生命的深處。它像一片薄薄的紅酒色,彌散在記憶空間,讓我的思想驀然沉郁。這是因為,我與雪的故事有關生命,而且也并不輕松。
八九歲時,正值那個“十年”開始。那時,我家住在城市中心一幢日本老式建筑中,有一個很大的院落,靠近院門的地方有一棵筆挺的杏樹,無論春夏秋冬四季,樹下便是我的樂園。尤其冬季,父親會給我和弟弟們做好多木質的“老牛”(冰上陀螺),也會在雪后院落里造一塊小冰場,供孩子們玩耍。平素,我家院落的大門總是閂上的。就是這個小世界,把我們和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。然而,由于對于文字和色彩的癡迷,我格外喜歡收藏那些飄飛在城市上空五顏六色的傳單,常常溜出去跑上大街,即使冬季也是如此。一次,大街上格外活躍,一輛輛宣傳大卡車奔馳而過,高音喇叭劃破凜冽的寒空,一片片彩色傳單遮天蔽日飄落下來。我欣喜地加入搶傳單的人群,因為個子矮小,無法爭搶到空中飄落的傳單,只能俯身在地上撿拾。剛剛下過一場大雪,路面上還存著一層殘雪,而且許多傳單落在有軌電車的軌道之間,鋼軌寒氣逼人,我為了撿拾方便,也沒有戴手套,很快手指就凍僵麻木。即使如此,還是頑強而笨拙地埋頭撿拾。對于我來說,那些傳單上的文字具有無比巨大的誘惑力。一輛有軌電車轟隆而來,我卻毫不知曉,依然蹲在軌道邊。一雙男人粗壯的胳膊把我拽離了軌道。當我明白過來看他時,他卻走了,只記得他穿了一雙厚厚的翻毛棉皮鞋,那應該是工廠里的勞動保護品。那雙有力的鞋踩在雪地上,留下一長串深深的足窩。那“噗噗噗”的聲音,至今還回蕩在我的記憶里。回到家里,我哭了,不是因為剛才的險情,而是因為凍僵了的手指。我要烤火,祖母制止了我,她從屋外取來一些雪面給我搓揉手指。雖然有些痛楚,但手指漸漸恢復了知覺,我最終還是笑了。
晚上,母親下班后知道了這件事,那時每家孩子都多,也都皮實。雖然她沒說什么,只是摸摸我的頭。但我知道她很心疼,我看見,她的眸子有些潮濕。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,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,父母并不希望我們過多地接觸外面的世界。畢竟,歷史的冬季有時更為寒冷。
后來我才明白,那時,父母不希望我們走出這個院落。抽離歷史的背景,保持孩子思想的純潔和心靈的溫暖,也是父母的一種愛。
四
“火炕”,是那時冬季取暖主要方式。當時家里居室結構是傳統的“里走外”式套間,父母住在里間,我和弟弟與祖母住在外間。父親在外間“火炕”的基礎上,又打通里外間之間的墻壁,重新改造成“火墻”。這樣,里外兩間屋子就都溫暖如春。那些年,雖然冬季格外寒冷,我們卻從未挨過凍。
“火墻”砌成后,父親居然被街道有關領導找去“談話”,接著又有人來家里審查“火墻”的結構,里里外外查了一遍,最后才有些沮喪地離開。父親很快也回到家中,記得,他朝關切注視他的祖母和母親微笑了一下,搖搖頭。我記得,那個笑有些鄙視,也很無奈。
幾年后我才知道,這個“火墻”落成后,被某些人舉報,說“火墻”外面的爐灶是凹進去的弧形,里面很適合安裝某種東西,譬如電臺。當然,那時舉報也并非完全是空穴來風,都是一些有強烈嗅覺的人,根據一些跡象而進行合理推斷得出的。雖然頗具時代想象力,但卻暗喻一種高度的警惕性。父親曾在解放前參加國民黨軍隊,因為有文化,被委任為師部少尉機要譯電員,負責軍用電臺的日常譯文。這樣的歷史背景,被特別“關注”在所難免。無論誰,都要對自己的歷史付出代價。恢復全國高考后,我考上了師范學院讀書,一個星期天,父親打電話讓我回家。那天雪很大很厚,我本不準備回家。但父親很認真地說:“回來吧,爸有話說。”于是,我頂著漫天大雪回到家里。
父親坐在“火炕”上,一邊喝酒,一邊摸出一個小紅本子遞給我,眼淚也汩汩而出,一滴一滴落在酒杯里。小紅本子上印著三個燙金字:起義證。父親什么也沒說,他總是那么緘默,像山一樣無語,但總是穩穩地聳立在我的身后。母親說,這是落實政策,單位走訪了許多有關人員核實后,由有關部門頒發的。父親在解放前夕隨同師長在遼陽起義,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。但父親因為惦記祖母,沒有隨軍南下,而是回了家鄉。對于這件往事,父親之前一直只字未透,他把歷史深深埋藏在心底。也許,這就是男人的胸懷,或許,也是一種沉默的篤守。
父親落淚,并不是為自己洗清冤屈而欣慰。我明白,其實,那是一種對我的歉意,或者說是一個遲來的解釋。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,我當時連加入“紅小兵”(當時的少兒組織,相當于現在的少先隊)的資格都被取消了。記得,小學三年級的時候,一位姓高的女班主任對我說,因為你父親的歷史問題,你還不能加入“紅小兵”。我去母親單位找到了母親,流著眼淚告訴她經過,母親沒哭,但淚光閃爍。晚上,父親也什么沒有說,他那深邃的眼眸只看了我一眼就扭開了。現在想來,他那時該是怎樣一種心靈絞痛呢?
生命就是這樣,在困厄中變得堅韌,變得通透,變得寬容。由此想來,我倒應該感謝父親、甚至感謝那個時代,讓我早早成熟,知道什么是內斂和理解。
五
燒“火墻”自然暖和,但不乏阽危。
那幾日,連降大雪,院里的積雪沒了膝蓋。早晨起來,我和父親清理積雪,在房門兩側攢起了高高的雪堆,像兩座巍峨的雪山。晚上,祖母把“火炕”燒得滾熱。不知什么時候,熟睡的我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,昏昏沉沉中倏然感到無比涼爽輕快。然后,我被一副寬大的肩膀背著,一路顛簸跑進了醫院。后來才知道,那晚,我和祖母煤煙中毒。祖母年紀大,呼吸輕不那么嚴重,依靠殘存的恍惚意識,頑強地爬到門前,敲響了里間的屋門。而我睡得實,呼吸重,毫無知覺。父親及時起床,把我抱起來丟在屋外的雪堆里,然后打開窗扇疏散煤煙。之后背著我去了醫院。據醫生說,好在及時,不然這孩子就危險了。
雪,召喚我恢復了第一絲生命的意識,走出了死亡。所以,它不僅僅是我的朋友,還是我生命的庇護者。
其實,以雪為伴的生命,大都具備更為頑強的生命意識和意志。冰天雪地中孤獨生長和行走的植物、動物,無不如此,譬如白楊樹、松樹,野狼、北極熊等等。生命的歷史,造就了生命的習性和品格,反過來,任何生命也都在歷史中艱難而行,從而創造和延續歷史。
我無須用華麗的辭藻,為雪送上溢美之詞。它是普通的,是大自然的產物,也是冬季給予生命的一個饋贈。從物質形態轉換的角度來說,雪的本質是水,而水則是生命賴以生存的物質條件之一。最早的古希臘哲學家就曾把水作為世界的本原。那個夜晚,父親把我丟在雪堆里,丟進自然的懷抱,就是讓這些晶瑩而柔軟的雪片吸納煤煙毒氣,滋潤心肺,注入新鮮氧氣,喚醒我若即若離的意識。換而言之,他是祈求大自然,給他的兒子一條生命。所以,我活到現在,又怎么能不感激雪呢?
六
我們圍爐飲酒,在“冬至”的日子里講述雪的故事,盡管其樂融融。然而,言談之間,還是居于一種旁觀的角度和欣賞態度,還是把雪置于一種身外之物,視為“它者”,以區別于人類本身。實際上,這是一種與大自然的刻意疏離,也是一種人為的傲慢。什么時候,我們才能意識到另一個問題,那就是:無論我們是否喜歡或者接納自然之物,我們本身都處于自然之中,我們是屬于自然的。再深入透徹地說,人類就是自然,生命就是自然。
雪,于我而言,已經不再是一種單純的童趣、一段短暫的快樂,抑或一個美好的故事,而是一股生命的源泉。
魯迅先生在《雪》文最后說:“是的,那是孤獨的雪,是死掉的雨,是雨的精魂。”
我覺得自己很幸運,由雪賦予了新的生命。由此,我似乎也可以自豪地說,我的生命里,也注入了雪的特質。于是,我也應該是“雨的精魂”。
但愿如此。
(原創首發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