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【浪花·感動】那扇窗(小說)
一
娥子住進病房那天,推開窗就發現一棵銀杏樹,樹冠正好對著狹窄的陽臺,伸出手可以觸摸到樹枝。她的心情頓時松弛了一些,盡管不熟悉銀杏樹,還是有了一絲驚喜。馬醫生進來詢問娥子身體有什么感覺,娥子才從一片嫩生生的綠色中醒來。娥子拉著馬醫生細皮嫩肉的手說:“閨女,你真好!聲音也耐聽。我也說不出哪兒不舒服,就是左眼睛難受。”
馬醫生不好意思地抽出手。作為娥子的主治醫生,有責任對病人好。娥子瞥了一眼床底泊著的水果,敞口的尼龍袋子盛著黃橙橙的芒果,她彎腰拎起整只袋子,塞到馬醫生手里。馬醫生下意識地朝門口望望,門是虛掩著的,隨時都會有護士造訪。馬醫生推辭著閃身出去了。娥子拎著袋子的手臂僵在半空,喃喃自語:“馬醫生咋不拿呢,是不是嫌少?”一陣微風卷進來,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涌上心頭。
娥子的床緊貼著門口,這是普通病房,有兩張床。靠近窗戶的病人和娥子同齡,都是六十九歲。來了不到一下午,兩人就熟起來,臨床的說她住在旅順市內,她比娥子小三個月,管娥子叫姐。白色藍線條的病號服很肥大,穿在她身上就像一只抱窩雞,娥子聽護士喊她賴秀英。大呼其名不禮貌,娥子索性叫她妹子。兩個人歲數相當似乎有共同話題,賴秀英來醫院三天了,也是在等手術,她是雙眼白內障。賴秀英問娥子哪里出了問題,娥子指指左眼眶:“眼眶上血管瘤,也得手術,呵呵!沒有事,醫生都說了,摘下了就能回家。”娥子說得云淡風輕,心里則翻江倒海。女兒木蘭提著一個黃布包進來,掃了娥子和鄰床阿姨一眼,淡淡地笑了笑,算是打招呼。
娥子向木蘭竹筒倒豆似地說:“木蘭,你阿姨和我同歲,屬兔的,你阿姨說留個號碼,以后她們一家開車到咱鄉下吃殺豬菜……”娥子沒有發現木蘭的臉色。木蘭“嗯嗯呀呀”,什么也沒說。
活了一輩子還是第一次住大醫院,娥子心疼錢。她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,就是小聲問擠在她床上的木蘭:“今兒能做手術嗎?”問得遍數多了,娥子自己都覺得厭煩。木蘭總是耐心地安慰母親:“快了,快了,來到這,就聽醫生的安排吧!”娥子就不絮叨了。
娥子坐不住,擱家時,雞鴨鵝狗豬,還有老頭子一日三餐,都是她管著。從東邊山坳露出魚肚白,娥子就起來生火做飯,將鍋底草木灰扒出,裝在塑料桶里拎出去,撒在房后的幾棵果樹盤上。平時燒的柴禾碼成小山丘,堆在墻根兒,暖季不下雨就燒苞米秸稈。早飯基本是苞米粥,煮一碗蔥花雞蛋醬,擦一缽子蘿卜條,拌上咸鹽、味精、芝麻油調味。雞蛋鴨蛋不是稀罕物了,不像頭些年日子緊巴巴的,雞鴨生的蛋攢一竹籃,挎到集口換點油鹽醬醋茶,年景好了,這土特產管夠吃。老頭子也起早下地做活,挑一擔豬糞喂窩瓜、黃瓜、蕓豆等,院子也被老頭子掃得一塵不染。
房東墻外的曲柳樹頂,住著三窩喜鵲,它們起來的比娥子和老頭子早,嘰嘰喳喳練嗓子,然后忙活覓食。娥子習慣了有喜鵲的陪伴,喜鵲每天必飛落在院子里,吃點秕谷或者稻子,有時是苞米碴子。這些谷物是娥子老兩口故意撒下的,豐收不怕家雀蹬,老人流傳的古訓,天老爺餓不死瞎眼鳥兒,莊稼這口飯食是上蒼賜予的。娥子懂得感恩,她心地也善良,收養了一只流浪貓和一條小野狗。
木蘭和君剛開車來接她上省城醫院的時候,她反復交代老頭子好好照看啞巴畜,貓喜歡吃紅薯,小狗愛吃稀飯拌菜湯,三只小蛋雞每頓舀一瓢苞米粒,院里旮旮旯旯的青菜棵兒拔了洗凈切給鴨子吃;不愿燒火就在電飯鍋上做,電磁爐炒菜也中,反正五六月的天不冷……
娥子房前屋后點完卯,才依依不舍上了車。
娥子走的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節,她用油筆記在日歷表上。木蘭說到醫院什么都是儀器,信息時代手機容量大,內容也多,方方面面,你想查啥,百度全具備。娥子本想拿著筆和記賬本,把在外邊的花銷一筆一筆記下,到時候方便算賬。木蘭說醫院每天出示花銷單據,用不著這樣繁瑣。娥子就沒拾掇,心里就覺得空落落的。
醫院也沒熟悉人,人托人,臉托臉,辦事可難了。女婿大吳的一個工友,他外甥是醫院的什么領導,大吳讓工友給他外甥小孫去了電話,囑咐他安排一下。小孫又不在那家醫院,但都在醫界混,大大小小認識幾個朋友。君剛是男人,男人和男人聯系比較順理成章,也無交流障礙,那天小孫就來電話說,你們可以來了。那天是周四,依著君剛和嬌紅的意思,下周一入住,手術時間安排了在住。周末,醫生休息不辦公,多花冤枉錢。小孫說,都溝通好了,不要等了,夜長夢多,床位吃緊。
幾個人坐高鐵,下了高鐵坐地鐵。娥子初次出遠門,眼睛不夠用了,看什么都稀奇,完全忘了自己是病人。君剛和嬌紅在前邊辦理車票手續,木蘭攙著娥子的胳膊,一路上娥子拒絕木蘭扶著,老想一個人走,木蘭不放心。無論是地鐵里,還是高鐵列車上,人流如織透不過氣兒。君剛有眼力,先上車給母親找座位,古稀之年了,抗不了折騰。娥子還有一點暈車,在走之前,嬌紅從單位藥房買了一盒暈車藥,娥子吃了一粒,巴苦巴苦的。好在很順利,出了地鐵往東一拐,就是醫院。娥子撒開木蘭的手,仰脖兒瞅著住院大樓,心一個勁地朝外涌波瀾,沉甸甸的,壓著一座大山。她木訥地說,也不知道能住多久?木蘭說,三兩天就妥了。娥子嘆了口氣。
君剛和小孫安排的李醫生接上話了,吩咐立即去A座六樓檢查室做檢查。
這么痛快?君剛不僅感慨:食堂有人好吃飯,朝里有人好做官。
李醫生很帥氣,有點書生般的儒雅。君剛和他客套了一番,他就帶娥子去檢查室了。眼部的各種檢查結束,李醫生指著檢查報告說,初步查出是海綿型血管瘤,手術很復雜。然后,他看了看娥子欲言又止。木蘭扶著娥子出了醫生辦公室,在走廊等君剛兩口子。大約二十分鐘后,他們一臉淡然地出來了,不過,木蘭還是看出君剛眼神里的黯然。都是首次經歷親人住院,難免慌亂。
君剛囁嚅著說:“媽,不要緊,李醫生建議還要做個全面檢查,心肝肺脾胃腦血管,泌尿系統。既然來了,全身檢查一下也安心了。”
木蘭聽著,心里老大不舒服,左眼眶有東西拿下來就完事了,沒必要大動干戈做各項檢查。這是省里三甲醫院,任何一項檢查少了千八百過不了關。合作醫療報銷的幅度也小,只是百分之四十五到五十之間。木蘭和君剛姐弟又都是泥飯碗,農民工。君剛皺了皺眉,“姐,沒法子啊!我問小孫了,小孫沒說啥,他就說來都來了,查一查也好,醫藥費用會考慮周全的。”話已經說得明白,再堅持己見就不好了,畢竟不是自己的實在關系。拿嬌紅的話形容就是:八竿子打不到,那就錢遭罪。
住院費生生交了一萬。
娥子問木蘭交了多少錢?
木蘭說不多,你就別操心錢的事兒,我和君剛就解決了。娥子又問君剛交了多少錢,君剛說的,和木蘭如出一轍。他們是統一口徑了,為的是不讓娥子著急上火。老太太桌子上掉的飯粒都撿起來抹嘴里吃了,何況一萬一萬地往外掏。
二
娥子不問木蘭姐弟,她問賴秀英住院費多少錢。
賴秀英年輕時在單位做會計,后來又通過自學考上了會計師,換了新公司還是會計師,但待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女人自立自強,世人刮目相看。她嫁給了軍人,生了閨女,兩地分居太久,她自己有了想法,外遇不可避免。軍人丈夫平靜地提出分手,閨女歸賴秀英了,閨女芳芳讀完高中就不讀書了。賴秀英一直養著芳芳,母女倆相依為命,那個半路男人也走了。芳芳也算有福氣,在賴秀英安置下找了一個海軍軍官,很有實力。賴秀英來住院是女婿派手下開車送來的,芳芳不算太漂亮,但也耐番。
娥子問賴秀英住院費的事兒,芳芳把話茬接過去了,她一邊給賴秀英朗讀圣經希伯來書里的章節,一邊說,阿姨小手術花費不多,不要介懷,配合醫生治療就是。
芳芳都這么說了,娥子也不好再追問。大部分時間,木蘭也守在娥子身旁。木蘭是不放心,母親從沒出過門兒,走得最遠的地方是當地的小縣城,那還是木蘭和君剛回家接她去樓里住幾天。娥子不是自己去的,但她也識字,讀過五年書呢,也能捏吧一篇篇小雜文。所謂的雜文,就是生活中日常事的記錄,二驢子來給犁地了,初幾初幾上集口買的雞崽,八月十六老梁家三小子娶媳婦花二百等等。
木蘭每次回家都翻出本子看看,偷偷記下花銷的數目。走的時候,她把錢藏在暖壺蓋下,回城后再給母親打個電話。娥子哪里能要木蘭的錢,家里八畝地收獲的糧食也賣個萬兒八千的,之前交了社會養老保險,也開始每個月領幾百的,加上老頭子在屯子周邊打零工,一天也有百八十元的收入,花不著兒女的錢。娥子心疼孩子們,沖老頭子要治病的錢。老頭子摳門抖擻,就不想出這筆錢,不是有兒有女嗎?姐弟倆在城里過得也不錯,車也有了,回老家開著漂亮的小車,穿得也體面,大伙頂羨慕呢!
這錢,老頭子不肯出。娥子就說,你不出錢,我就和你離婚。這話有分量,老伴老伴,老來是個伴兒,老頭子在貧瘠的黃土地上捯飭了一輩子,也沒有幾個朋友,親戚倒是有一些,也基本是站在同一水平面上,不上不下,不尷不尬,終日相守的就是老婆子,打打鬧鬧幾十年,嘴上發狠說離婚,離了一輩子,也沒走出炕頭。
說真心話,老頭子怕離婚,他投降了,哏哏遲遲從匣子什么隱蔽地方捏出一個布包,把錢給了娥子。娥子像從戰場上打了勝仗歸來的將軍,無比欣慰,說心里話,她不想破費兒女一分錢,她認為花孩子們的錢,就是在喝他們的血。腿腳能動彈,就不要打擾別人,尤其是城里的兒女們。
娥子問不到結果,她就問木蘭,問君剛,住院費就花我們拿的一萬塊錢,你倆不容易。錢放在君剛那,君剛“嗯嗯啊啊”地說,好的,好的。似乎花她的錢,心能舒服一些。
君剛兩口子給單位請假,領導也就給一天兩天假,都各司其職,離不開身。木蘭的工作性質相比之下輕松一些,理療行業給人打工,隨著同行業競爭激烈,木蘭在的那家就漸漸日薄西山,想打發人走又沒有合適的理由,巴不得木蘭請一個月的假,一個月后他們就找借口開除木蘭,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兒。
木蘭也做夠了,服務行業看人臉色,不干也罷。說是伺候母親,實際上母親都是自己洗臉刷牙,一開始不熟悉公用洗手間,木蘭帶她去了幾趟,后來就一個人去了。娥子不愿用病房的馬桶,公用洗手間是蹲式的,在家里用慣了露天廁所,這醫院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,木蘭還是陪著去,唯恐有個差池,君剛即便不在醫院,每天四五次電話詢問母親的情況。
木蘭感到肩頭的重擔不輕,住院費始終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。
娥子一個人的時候,就在走廊來回溜達,和病友說說話兒打發時間。本來她想著把床位和賴秀英換一下,她想換到靠窗戶的那張床,可惜馬醫生說不行,病人床號都是醫院規定出來的。娥子的右手臂上貼著病人床號、姓名、性別的標簽,這還是賴秀英的建議。
飯菜就吃醫院食堂的,干凈衛生,外面買的不可靠,也貴得嚇人,一只韭菜盒子賣五元。娥子說什么也不許木蘭姐弟在外邊買吃的,韭菜恁貴,在老家園子好幾處韭菜,綠油油的,割了一茬又一茬,隨便吃。
娥子說,等我出院回去就給你們烙韭菜盒子,撐圓肚皮。
醫院外邊什么都貴,木蘭姐弟也就順了娥子的意思,吃醫院食堂的,仔細算了一下,是能節省一些,省一毛是一毛。
銀杏樹成了娥子一天欣賞最多的風景。小小的綠葉在陽光的折射下,發出油汪汪的光芒,偶爾有一只麻雀來樹枝上停一會兒,娥子就對著麻雀說幾句話。娥子恍惚覺得這麻雀似曾相識,她興奮地告訴木蘭說,看見那只麻雀沒?就是咱家屋檐下的那只。
木蘭不置可否,麻雀多了去了,誰知道哪只是老家那只。
難得母親有興致,木蘭也不好違拗,就順著說,嗯嗯,是那只,挺像那只。
做肝照影時出了問題,說是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那種惡性腫瘤。進一步檢查,核磁共振,來都來了,檢查片子出了五六張了,二萬五千里長征快走到頭了,哪里還在乎最后一步,做唄!
木蘭和君剛都同意,娥子反對。
娥子說:“把腸子胃肝都翻個遍也沒查出個子午卯酉,還查什么!這不是變相弄錢嗎?回家!木蘭,君剛你們要是孝順,那就讓我回家!咱不往這洞里填錢了,不上他們的當!”娥子說完就收拾東西,要走。
賴秀英這時候睡醒了,她每天除了禱告唱詩,例行檢查后就睡大覺,她的呼嚕打得也蠻有水平,細細長長,波瀾不驚。此刻,她聽到八床娥子和兒女爭執,揉揉惺忪的眼袋說:“大姐,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……”
娥子停下疊衣服的手,“瞧你說的,妹子我就沒把你當外人。你有啥說啥吧。”
賴秀英就對木蘭和君剛招招手,示意過來。兩個人站在賴秀英面前,很恭敬地等著她訓話,賴秀英幾乎貼著嗓子眼說:“你們是不是沒這個?”她伸出右手比量了一下,木蘭君剛都明白怎么回事,隨即點了點頭,賴秀英又說:“現在都時興,你不趕潮流就卡你,不信你試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