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花開花落自有時
一、
天剛剛亮,嘰嘰喳喳的鳥叫驚醒了窗外的梧桐,舞動的枝葉透過薄薄的窗簾映射進李艷梅的臥室,向床上的肖春江和李艷梅秋波頻送。肖春江嗅著來自李艷梅頭上洗發香波的味道,覺得自己活在真實里,又仿在虛幻中。他的心情,就像被李艷梅頭枕著的那只手臂,麻麻的、酸酸的,明明覺得自己是快樂的,可那快樂猶如酸麻的手被壓制著的血管,堵得有些不暢……
很討厭今天是星期一,作為初二(2)班班主任的肖春江不得不去學校。他有很多話想要和李艷梅說,看著李艷梅白瓷般的臉,和故意緊閉著的眼睛,他無法等著她“醒來”,只好匆匆留下一張字條:等我回來!
早讀的鈴聲響起,肖春江拿著一沓試卷,低著頭走進初二(3)班的教室,一只腳正要跨上講臺的時候,教室里的學生一些用驚詫的眼光看著他;一些忍不住發笑;還有一些調皮地對正在教室里給學生講題的張清霞老師起哄:“肖老師來看張老師了!”肖春江這才注意到自己走錯了教室,他把手中的卷子微卷,往胳肢窩一放,然后對大家瀟灑地揮了揮手,“不好意思,走錯了。”
張清霞不顧學生們起哄,紅著臉追出教室,“春江,你沒事吧?”肖春江回頭,給了張清霞一個朗月般的笑容,“我沒事。”
肖春江把卷子數好后分組往下傳,“大家抓緊做,只有早讀和第一節課的時間。”霎時,前排學生筆尖的沙沙聲,后排同學催促前排把卷子傳快一點的緊迫聲交雜響起。今天不需要同往日般講課,肖春江搬了個凳子到教室后排,緩緩地坐了下來。學生們明顯地感覺到背后有一雙眼睛盯著,大家埋頭答題,不敢有絲毫作弊的舉動。這種狀態讓肖春江有些許得意,他面露微笑地翹著腿,十指交叉抱住膝蓋,此刻他特別渴望能抽一支香煙,甚至臆想著金黃的煙絲被火機點燃后發紅的亮光,以及從嘴里吐出裊裊煙霧的樣子,朦朧中,李艷梅的影子重重疊疊、排山倒海般朝他撲來。
他不知道李艷梅是什么時候駐在自己心里的——大概是第一次去她店里打醬油時,見她為了證明自己店里的醬油是最好的,勾起一勺醬油,當著眾多顧客的面喝了幾口,還用舌尖美美地舔著唇邊的萌態;大概是一次擦黑時從她店前經過,見她跟別人玩撲克牌時,那個叫杜羽坤的小包工頭肆無忌憚地掐她的大腿,當時只恨自己的兩眼不是刀,可以剜掉杜羽坤罪惡的手,更恨自己沒有聾,偏偏聽到李艷梅放浪的笑聲;大概是昨晚,自己尾隨梨花帶雨般跌跌撞撞的李艷梅,把她從河里救起……
然后,在李艷梅的屋里,似癲似傻似癡似狂的她拉住了本不想走的肖春江,把她變成了肖春江的人。想到這里,肖春江臆想著的那支香煙從紅光變成了白灰,他一下子覺得,不是李艷梅變成了他的人,而是他變成了李艷梅的人。下課的鈴聲響起,打斷了肖春江腦海中的那些誰是誰的誰,收起卷子,走出教室。
二、
李艷梅在肖春江走后,迅速從床上爬起,從衣柜里取出一條亮眼的長袖紅裙,麻利地穿在身上,再在腰間系上一根黑色的鏤空花腰帶,然后把披肩的直發扭在一起,盤在頭上。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,像一朵初放的罌粟花。鏡中的她,沒有找出對自己的半點不滿。于是,她帶著自信,走出家門,往杜羽坤家的方向走去。
一路上,不用回頭,李艷梅也能感覺出身后某些人那比她紅裙還要火辣的目光。她昂著頭,腳下那雙黑色的高跟皮鞋踩在灰黃的石板路上噔噔作響,仿佛每一聲都在為她打氣——就算杜羽坤要娶的是大老板的千金,那又怎樣,我李艷梅也差不到哪里去!更何況,以自己這些年和羽坤的感情,還有在羽坤承包修路缺資金時對他的資助……想到這里,李艷梅又笑了,她不由回想起那次把父母留給她唯一的遺產——街邊那棟店面的房產證交給杜羽坤時,杜羽坤抖動的雙唇和欲流的眼淚,還有那深情的擁吻,發誓要愛她永生永世……
帶著甜美的懷想,李艷梅到了杜羽坤家門口,出來開門的是杜羽坤的母親。杜羽坤的母親身著一件絲絨的旗袍,滾圓的肚子正好把面前的那幅牡丹圖案頂了出來,仿佛在告訴周遭——俺富貴著呢!
本來自信滿滿的李艷梅,根本無法從那半開的門中進去,因為杜羽坤的母親本身就是一扇門。她一只手握住門沿,一只手把著門框,“你怎么還來,昨天我家羽坤不是已經和你說清楚了嗎?”李艷梅那聲討好似的“伯母”,被杜母這句話生生地卡在喉管里,愣是沒法吐出來。頃刻間,昨兒杜羽坤對她說的話盤旋在耳:“艷梅,我依然愛你,娶孟老板的女兒,是迫不得已。如果我不同意,我媽就死給我看。借你房產證貸款的事,我媽不知道,我會盡快還清貸款,把房產證拿出來還你……”
看著杜母衣服底下那一堆堆囤積的贅肉,李艷梅覺得那就像一個個阻擋著自己在愛河里沐浴的漩渦。就因為她,淹殺了自己與杜羽坤的愛情。李艷梅由開始的想要討好,一下子變成嫌惡,她想要攀附權貴,就得把我踩在腳底嗎,世界上哪有這么便宜的事?
李艷梅鼓起雙頰,將嘴里的那一股氣吹至額頭,齊眉的留海在眼皮頂上晃了晃,“說清楚什么了?就是什么都不清楚,我才到你家來的!羽坤說,會盡快還我家的房產證,我想知道盡快是多久;他還說,會愛我到永生永世,我想知道在他娶別人之時,是否就要永生……”杜羽坤母親的臉變成了醬紫色,“什么房產證?我從來沒聽到羽坤提起。你來這里也沒用,羽坤和孟曉涵今早已經旅行結婚去了。”
這怎么可能呢,昨天杜羽坤剛提出分手,今天就與孟曉涵旅行結婚了?這一定是杜母阻止自己和杜羽坤交往的一種手段。李艷梅像斗士一樣地昂著頭,“我不信!他昨天還親口說愛的人是我,他昨天還說是你逼他娶孟曉涵……”李艷梅本還想說她早已經是杜羽坤的人了,可圍觀的人越來越多,任她臉皮再厚,這句話愣是沒說出口。
杜母看著李艷梅急紅的雙頰,加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,她打定主意不能讓人說羽坤的閑話,否則傳到孟老板家那還了得!杜母的眼睛瞇得像豌豆籽一樣圓:“我兒子會愛你這種不知羞恥的賤貨?也不撒泡尿照照!人家孟曉涵哪一點不比你強!這還用得著我逼?唉,我說你是沒人要還是咋地,非賴著我們家羽坤不放!”
圍觀的人在竊竊私語、指指點點、似笑非笑,有人說杜母欺負這無父無母的姑娘,也有人說這姑娘無父無母所以才如此沒有家教。有一個熟悉杜羽坤也熟悉李艷梅的青年擠到李艷梅身邊,“回家去吧,別在這兒讓人笑話了,羽坤他真的和孟曉涵旅行結婚去了,今早五點過就出的門,我親眼看見的。”
李艷梅努力找各種理由不去相信:比如孟老板那么大個人物,女兒結婚怎么也得大擺筵席;比如杜羽坤今天結婚,那和孟曉涵的關系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……然而,杜母的鄙夷,周遭的冷嘲,讓她不得不慢慢覺醒——自己是上了杜羽坤的當。她不服氣,可不服氣又能怎樣?就算能撬開杜母的嘴巴,知道杜羽坤跟孟曉涵去了哪里,難道還能夠追上去阻止得了他們結婚?
于是,杜母那句說她是沒人要才死纏著杜羽坤的話,讓她感到咸得發苦。恰巧此時,她看見肖春江和張清霞并排著朝這個方向走來,她咬咬唇,迎著肖春江,在他面前站定:“我想結婚了,你愿意娶我嗎?”
肖春江正要去找李艷梅,沒想到半路上會遇到她,更沒想到她會在這么多人面前這樣問自己。他看看周圍的人群,面色發窘,他就像碰著難題的學生一樣回頭對張清霞拋去一個求助的目光。李艷梅隨著他的目光追向張清霞。這突來的問題使張清霞的舌頭頂住了上顎,她呆呆地看著肖春江,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這時杜母的聲音就像擴音喇叭一樣傳來:“大家看見了吧,這種見男人就要的女人,我們家羽坤怎么可能會看上?”聽了這話,肖春江的腦袋倏一下清醒,大致猜出李艷梅要他娶她的原因。他原本介意著李艷梅的非處之身,心痛著她為了杜羽坤跳河尋死,再睹杜家人占盡好處還如此欺人,他的胸膛就像火爐上燒著的辣椒。肖春江走向前,拉著李艷梅的手,寒星般的目光望著杜母:“什么叫見男人就要?比起你家杜羽坤,你覺得我哪兒差了?”
杜母瞅了肖春江一眼,黑俊的臉龐、灌籃的身材,若論相貌是要比羽坤養眼得多。盡管心里認輸,杜母嘴上卻不服:“有什么了不起,臉黑得像碳,身材像門板,不過是個臭老九,居然跟我家羽坤比。”這話剛落,人群中有人偷笑:“她對她兒子也未免太滿意了吧!”“嗨,人家長得確實精致哈!”“最重要的是嘴生得好,不然怎么會哄到孟老板的女兒?”
聽到這些,肖春江面露微笑,他不需要再為自己辯駁,公道自在人心。他牽著李艷梅的手高高舉起:“各位街坊,我和艷梅會盡快完婚,到時請大家賞臉,一起來喝杯薄酒。”
人群里的一些人高聲叫好,肖春江和李艷梅在大家祝福的掌聲中執手離開,人們漸漸散去。唯有張清霞還站在那里,仰望著天,把蓄在眼里的淚交給陽光,忍著炙痛烘干。
三、
盡管肖春江在眾人面前承諾了和李艷梅的婚事,可結婚不是上嘴唇與下嘴唇一合就能夠辦成的。婚房、家具、酒席,哪一樣不需要錢呢?對于參加工作不到幾年的肖春江來說,這著實有些困難。平常的工資,總是要先給住鄉下守寡多年的老母一點,人情客往一點,留下來可以生活的費用就所剩無幾了。
時間一天天過去,李艷梅的肚子卻不爭氣地大了。原本平靜了的街道又開始喧嘩起來,有的人猜測,李艷梅肚里的孩子可能不是肖春江的,不然怎么拖了這么久還不結婚。李艷梅挺著肚子跑到學校,在操場上截住肖春江,“你說的要娶我,是不是耍我的?”肖春江環顧四周,覺得那些學生和老師們的臉皮下都藏著譏笑,他臉色微紅,把李艷梅拉到僻靜點的地方,指了指自己嘴唇上的血泡,“我還沒湊足結婚要用的錢,都著急上火了,再等等好嗎?”
“再等等,你成心出我洋相是不?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再等了!”李艷梅撫著肚子盯著肖春江。“是是是,噢,不是,我的意思是孩子不能再等。我來想辦法、我來想辦法!”肖春江擦了一下腮幫的汗,搓著兩手,“要不你先回去吧,我去看看,能不能找學校預支一點……”李艷梅噘著嘴,“就不能問你家里要點嗎?”肖春江急紅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,“不能打我媽的主意。這些年她把我養大,還供我念書,已經很不容易了。”
李艷梅扭身走了,肖春江低著頭去了校長辦公室,然后從財務室提前領了兩月的工資。把錢揣進衣兜,用手在外面摸了摸荷包,感覺是那樣的平,就像沒有裝錢一樣。置婚房、買家具、辦酒席,兜里的那點錢相距甚遠,肖春江鎖著眉回到教師辦公室。
辦公室只有張清霞在批改作業。打從肖春江宣布將與李艷梅結婚后,張清霞盡力在避免與肖春江獨處的機會,人多情況下碰著,也只是禮貌性的問候。肖春江明顯地感覺到張清霞的轉變,也怕看到她那要強的頭顱和憂郁的眼神。兩人湊巧相遇,張清霞僵硬地直起腰,手中的筆在半空懸著。肖春江的腳停在門口,覺得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擠出一個笑容,“在改作業啊!我來拿支筆。”他快步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,從桌上胡亂拿起一支筆,又大步往外走。
就在肖春江要走出辦公室的時候,張清霞破例叫住了他,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鼓鼓的牛皮信封,優雅地走到他的面前,“本來打算買一樣結婚禮物送你的,很頭疼不知道買啥,這是我的一點心意,把它交給你,我就不用再費神考慮買什么的問題了。”不容肖春江拒絕,張清霞就把信封放在他手里,“收下我的祝福,不要嫌少。”肖春江拿著信封,背靠在門上,滿含歉意和感激地看著張清霞,那聲“謝謝”還沒出口,張清霞已經風一樣離開了辦公室。
四、
肖春江和李艷梅終于結婚了,結婚不久,李艷梅就生了,是個男孩,肖春江給他取名叫肖珂。肖母當上了奶奶,那長滿黑斑的臉上笑開了花,別在耳朵上面的兩顆掉了漆的黑色發夾,已經管不住亂舞的短發,在肖珂的臉上逗來逗去,“小珂珂的皮膚真白,可跟春江小時候長得一點也不像喲!”李艷梅的臉像上了鉛色,心里暗罵著:“死老太婆,當著我的面都說出這樣的話來,背地里一定會挑唆春江說孩子不是他的。杜羽坤他媽可惡,這死老太婆更可恨。”李艷梅從藤椅上霍地站起來,硬生生在肖母手中奪過孩子,朝房間走去,“珂珂該喂奶了。”
肖母空著手愣在那里,直到她從鄉下帶來的那只老母雞開始打咯的時候,她才醒悟過來,切了一點菜,再拌上玉米面,一邊喂食,一邊跟著咯咯咯呼叫著。李艷梅出來了,“這雞臭烘烘的,叫得煩死了,一會把珂珂吵醒了怎么辦!”肖母的嘴就像用了502,頓時給粘住了,唯有控制不住淚滴的那張臉,猶如冬天架在柴火上面不斷冒油的臘肉,滴答著。她停下手里的活,回到房間,在床上坐著,想找一塊擦臉的手帕,才想起手帕在背來的布包里。解開布包,找到手絹,摸了摸手絹里捆著的錢,閉攏的雙唇慢慢張開,發出無聲的哭泣。
聽見肖春江回來的聲音,肖母迅速用衣袖擦了一下臉,將包好的手帕藏在枕頭下面,背著來時的布包,從屋里迎了出來,“你回來啦!”肖春江看見母親背著包:“媽,您背著包干什么?”肖母背對著肖春江,去捉墻角的那只老母雞,“我要回去了,這雞我帶回去養,等它下了蛋,我給你們湊著,空了來拿!”肖春江急了,“在這里多住幾天不行嗎,您怎么才來就要走?”肖母蹲著,手在撫摸著雞,眼睛在膝蓋上擦著,“我不放心家里,還是回去的好。”肖春江朝母親的位置走來,肖母慌忙站起,貓著頭抱著那只母雞,“今天我無論如何都得回去,你不要送我,好好工作,好好照顧珂珂。”

